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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同学可能听说过埃德蒙德·斯宾塞的经典长诗《仙后》，

即使没听说过，也不必有愧疚感。

这是一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英国文学作品，至今仍是英语中最长的诗篇。

然而，在中国很少有人提到它，甚至就在说英语的国家中，除了

在英文系开的少数几门专业课上，人们现在也很少读它了。

个中原因在于这是一部非常难懂的诗篇——尽管斯宾塞和莎士比亚

是同时代的人，但《仙后》却是以更古老的英语文体写就的，

其原意旨在模仿乔叟。

但从英语史的角度来看，这又是一部非常有意思的诗篇。

虽然它一开头看上去似乎是一部幻想作品，一个讲述英勇的骑士

四处漫游与魔怪作斗争的历险故事，

但实际上它是一部高度讽喻化的作品，指涉了很多同时代的政治事件

以及16世纪末的思想和社会潮流。

在这个大故事当中，诗篇讲述了踏上不同征途的好几个骑士的历险。

骑士当中有一位名叫卡莱平，他在诗中被刻画为体现着谦恭有礼德行

的代表性英雄人物。

尽管在现代英语中，“谦恭有礼（courtesy）”只意味着“礼貌”，

但在斯宾塞的诗中，其含义远非这么简单，它意味着一种侍臣

所应具有的得体行为，而侍臣是指任职于宫廷，为国王或女王效劳的贵族。

“谦恭有礼”包含着礼貌和对正统礼节的遵守，但也暗含着

对统治者的忠诚和对需要帮助的人民（尤其是妇女）的温良和善。

把这样的一位主人公称为“卡莱平”的奇怪之处在于，这个名称

在当时是其意大利语原名Calepino在英语中的标准化称谓。

安布罗吉奥·卡莱皮诺（Ambrogio Calepino ）是16世纪欧洲

最著名、最广泛使用的一部辞典的作者，任何一个学英语的学生

都熟知这个名字，知道“卡莱平”就是指他编写的那部辞典。

而为了解释清楚斯宾塞为什么会选择一部辞典的名称来命名其中

一位主人公，则有必要考虑一下人们在16世纪的欧洲如何使用辞典的情况。

与《说文解字》这类中国古代辞典不一样，欧洲从15世纪到

17世纪出版的字典都是多语辞典，供正在学习这一门或那一门外语的学生使用。

《卡莱平辞典》是其中使用语言种类最多的一部辞典：收的词条

都是拉丁文单词，但词条的释义却是用11种不同的欧洲现代语言写成的。

这就意味着英国的学生可以买来这部辞典，不仅可以拿它来学习

拉丁文，还可以用来学习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等等。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受到良好教育的年轻侍臣在大学毕业之后是要

到欧洲各地去游历的，学习当地语言，观察欧洲各个王国不同的风俗习惯。

其他国家的学生以同样的方式使用这同一部辞典——而这意味着

分散于整个欧洲的许多出版商能够印刷同一部辞典在当地销售。

这就使辞典更便宜了，大家都能买得起，也意味着无论一个人旅行

到欧洲大陆的哪一个地方，他都能很方便地买到一本辞典。

显然，这种辞典在近代欧洲的出现是合乎情理的事，正如

它不会出现于同时代明朝统治下的中国一样。

但我们要注意到，只有当印刷术传播到欧洲之后，此类书籍

才有可能出现并盛行起来。

随着印刷术的普及，可获得的书籍数量激增，学者和学生们开始

寻求各种将知识整理成有意义的结构体系的新方法。

如今根据字母表顺序安排词汇的通行做法就是在这个时期发明出来的。

事实上，当时的辞典有时被称为“入门书”（“abecedarium”），

因为它是从a-b-c-d开始的。

然而，更重要的是《卡莱平辞典》的体例，它将这么多门语言融入

一本书的做法，有一部分原因是由欧洲图书市场的性质所决定的。

当时，书籍的传播跨越了国家和语言的边界。

尽管拉丁语仍然是通用语言，但显然学生和学者们同样需要工具

来帮助他们学习其他本土语。

而《卡莱平辞典》并不是专门给英、意、德等各国人各印一本词典，

而是做到了在全欧洲统一印刷和销售，因此收获了规模经济所带来的效益。

在英国人的想象中，这部辞典被赋予了一系列的联想。

它显然是与教育和语言学习联系在一起的。

但它也令人联想起某种超越欧洲的世界大同主义，欧洲各个王国的

所有学生和学者都能以平等地位参与其中。

同时，它也与某个阶级和职业道路相关——更确切地说，

与年轻的上层贵族绅士有关，他有机会面见另一些与己相似的来自

其他国家的贵族青年，与他们交谈，发现彼此有许多共通之处

（他们每个人都与各自所在国的普通农民和体力劳动者迥然不同）。

这一系列的联系似乎与为何“卡莱平”这个名字被选做一个象征着

谦恭有礼品行的骑士之名大有关系。

谦恭有礼是一种公认源自宫廷的品行；“court-esy”的字面意思

就是“court-ness”，即“宫廷性”。

在16世纪晚期的历史语境下，卡莱平这个名字唤起了那些

以后将要成为侍臣的贵族学生的形象。

与此同时，它并非一个只和阶级地位相关的单纯形象，而是既与

阶级地位又和从教育、翻译、文学交流和学术等立场出发的世界主义人生观

相联系在一起的复杂形象。

这种双重联系，既和文学教育又和阶级地位相关，有助于我们

从根本上去理解斯宾塞《仙后》中卡莱平这个人物的地位等问题。

事实上，《仙后》中写卡莱平的那部分绞尽脑汁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

之一就是给何谓“谦恭有礼”下一个定义。

斯宾塞十分清楚，大多数人认为“谦恭有礼”只意味着

一个贵族在宫廷场合所应表现的得体行为。

然而，斯宾塞在他诗歌的那个部分当中坚持认为“谦恭有礼”应该

有更广泛的定义，它包含着友好、温文尔雅地对待所遇见的任何人，

以及怜悯并乐意帮助不幸之人等含义。

说到底，因为如何恰当地给“谦恭有礼”一词下定义所涉及的

是一个根本性问题，所以用一部辞典来命名诗歌中主人公之一的做法

就显得特别有道理。

尽管斯宾塞诗中的那个部分并未出现任何字典的意象，甚至也未

出现其他书籍的意象，斯宾塞用辞典的名字来命名主人公的决定

突显了如何来定义“courtesy”一词这个核心问题。

它同时也指向了问题的解决方案，让人们摆脱狭隘的阶级利益，

来考虑一下世界大同的美德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因此，虽然《仙后》不再是什么通俗作品，我希望大家清楚，

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例子，让我们明白书籍史为什么很重要，

以及它又是怎样影响我们阅读文学的方式的。

过去五个世纪里有许多读过斯宾塞这部诗篇的读者并不知道

“卡莱平”是一部流行辞典的名字。

他们用多种不同的方式阅读这部诗篇，有时狂热地宣称卡莱平

这个人物是此物或彼物的象征，有时又只把他当作故事情节中单纯的主人公来看待。

然而，当我们实实在在地做研究，回溯历史，不仅考察曾存在着

一部《卡莱平辞典》这个事实，而且还去考虑它是怎样被人使用的、

在何地印刷、买家是谁、为何购买，以及同时代的人是怎样查阅

和看待这部书及其文化含义的，

然后我们清楚地发现，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一系列联想是斯宾塞的读者

本该发现的，而忽视这些本是显而易见的一系列联想则是不智之举。

显然，并非每部书中的每个人物都是以另一部书的名字来命名的。

书籍史研究并不总是遵循这一模式。

对出版史、印刷技术、图书市场和书籍在社会上的功用等问题的认识

能对我们阅读和阐释文学的方式产生各种各样的影响。

因此可以说，此类研究存在多种模式。

我所希望的是，大家能明白书籍史研究的确是阐释活动得以生发的

一个非常重要的语境，而不仅仅是藏书家们闲聊的琐事。